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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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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身雖死,其恨未完◎

虞宋手下北衛軍之悍勇, 與她戰時所向披靡敵人聞風喪膽實在令人膽戰心驚。

數個文臣回神時勉強被攙扶著站起,發現自己仍在馬車之中神色一白。有監軍或行伍經歷的臣子卻莫不色變。

張銘也咳嗽著長嘆:“疆北之戰,向來難測,兵士更是屢有不尊軍令之舉動啊。”

楚帝喃喃道:“舉直錯諸枉, 能使枉者直。”

北衛軍絕無可能最開始便是秦之行伍中所有秉性最佳的兵士組成, 在虞宋栽培訓練下卻仍能訓出北衛鐵騎那樣足可以與北狄比肩的騎兵。

一將影響之深遠, 可見一斑。

最可怕的是楚發展至今,武器之精良行伍之規則理應遠在亡秦之上, 可無論是楚之君臣還是後世書寫此史之人, 都再未見過這般勇猛的鐵騎。

未曾見過北狄環伺,而我軍形如鐵戟, 也可將他們牢不可破的封鎖沖出一個峽口來。

秦對不起這樣有勇有謀的良將。

秦也對不起她奔赴萬裏拒敵關外。

楚帝僵硬地扶著車梁,此時此刻終於能明白他在破廟時見到虞宋,卻避而不見的心情。是不肯,是不敢。

若有選擇, 他又怎想讓虞宋知道, 她身死後秦迎來的是這樣一個結局呢?

然而幻境卻並未結束。

車馬勞頓至於行宮之時,虞宋單手負在背後到了相府府邸。

她顯然是死後不久才至此地,瞧見左相身邊的邀荷, 本能地邁步向前,又頓住。想起自己已是亡魂。

在亭中的,是方頤。

她著著淡藍色衣袍,素簪將發絲別在腦後, 一個銀冠, 一件樸素外袍, 紛飛細雪, 將池塘瀲灩的水都蓋住了。

邀荷輕輕放下香爐, 輕聲:“今朝入冬也要早些,公子可千萬要註意身體。”對外她稱相公,對內卻只喜歡稱公子,素來養成的習慣。

方頤擡手,與男子相比,她的手指過於細長,然而卻沒有人懷疑過左相身份。

實在是她出身名門望族,未登輔相之位時手段也過於酷厲,因而無人發覺。

胸有韜略,智謀過人的宰相相公,面帶笑意就輕而易舉使政敵敗亡的玉面羅剎,也能是為女子。

園中人甚少,左相見了幾位朝臣,輕懶倦怠地說她乏了,朝臣便自絕地恭敬退去。

然而也正是這些人,她死後大罵她誤國恨不能將她踩進泥裏。

兩廂對比叫知此後發生了什麽的楚朝君臣更覺荒謬。

有人來稟,邀荷看他一眼,他便有些猶豫,還是方頤拍拍邀荷:“怎麽了?”

侍從猶豫,而後跪下:“相公提出要以虞將軍屍首誘敵,朝野批駁,適才,適才有人以汙穢之物砸門,門童受驚,故而小人來此稟報。”

邀荷收緊手指,方頤卻目光偏移,像是想起什麽。她氣色比之晨間要好上許多了,眾人卻還是覺她命不久矣。

“距離狹關,過去多久了?”

“回公子,”邀荷哽咽,“不過兩日。”

方頤神情恍惚:“戰場生冷,也不能保她屍身不腐,再不用,便來不及了。”侍從似乎有話哽在喉間,見邀荷只讓他退下只能用力磕頭。

他走後,侍女卻跪下來也磕頭道:“相公,虞將軍是為國捐軀,難道就沒有別的更好的方法......”

邀荷泣不成聲。

“你是不是想不通狹關為何會兵敗?”方頤垂眸,將邀荷扶起:“我也想不通。”

“但是人已去了,如今該做的便是為生者活。”

邀荷:“您與虞將軍亦一見如故......朝野也會痛罵您不擇手段!相公。”

她哭著道:“就一定非要如此嗎?將軍在沙場馳騁數年,現在最需的是入土為安啊。”

虞宋走近,恰巧雨水落下,融雪入池,滿塘的冷寂被攪動,方頤像是看見她一般擡眸來望,卻又像是沒看見她一般。

“邀荷。”

這位如玉公子,當朝左相話總是說的很慢。單看她病體孱弱,絕想不到她是那樣一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女扮男裝主宰朝堂之人。

也想不到她在朝野之中聲勢是如何之高。

單是稱病這一月,積壓的折子幾乎堆了書房滿院。朝野仰仗方括之威名。幾乎到了與殤帝澹臺岳比肩的地步。

“我已經活不成了,我不能叫。”她氣短,輕輕咳了兩聲,但那咳聲都那樣無力,只能啞聲接著那話:“不能叫她與子衡皆枉死。”

邀荷哭得幾乎跌倒在地。

方頤微微搖搖頭:“子衡已經是強支著病體,若不能退西夏,我怕他撐不到及冠時。他尚才從百難千險中磨礪而出,我不欲史奪他名。”

“北衛軍也本該凱旋,邀荷,我不管是誰害死了她,叫她有家國不能回,但是,我答應過她。”

邀荷渾身都在抖,淚流滿面地看著自家小姐。

“答應過,只要敵平,秦旦夕可安。”

方頤望著某處,手指青白,似乎和身後的孤亭照水一起,融成一符點青就雨的畫。

“北狄將進,西夏窺伺,秦民能不受戰火之苦,便算很好很好了。”

邀荷使勁磕頭,她其實不是磕方頤,而是在磕暗處鬼神,是在如從前無數個日夜一般瘋狂祈禱:

“小姐的毒一定能解,小姐解了毒,殿下才能安心,小姐,您若走了殿下要怎麽樣才能撐到最後呢?”

“將軍戰死的消息傳回京城,殿下都傷心得一病不起,”她抓著方頤的袖子,好像這般求了鬼神求了她們小姐,小姐就能周全了,“殿下身後沒有其他人了,再沒有其他人了。”

方頤似乎想說什麽,但是一陣風雨猛地變大,她便隱沒在那霧氣裏,一句話都沒有說。

最後才開口:“世間風雪,子衡一人足以禦之。”

虞宋就立在她身側:“他是抑住了滿城風雪,卻是以淩遲而死為代價。”

“原來是因為你也撐不住了。”

“我想知道,你究竟做了什麽,才會讓邀荷懇求的話裏,字字無你。”

連求都是為澹臺衡求,她甚至不敢說,小姐為自己考慮,為自己性命再做衡量。

方頤卻似乎沒聽到,只讓邀荷下去,她也沒有什麽神色了,只裹在外袍中,手蜷著輕輕抵著右額,聽了陣風雨,再道:

“你若是還活著,這毒計恐怕就用不上你了。”

她閉上眼睛,似乎是笑了一下:“可惜。”

“連屍身被毀這種事,你都要與我爭。”

這一絲笑卻又慢慢地消失。

“封狼居胥,享萬戶邑,也要與我爭。”她不懂,有何好爭的。

行宮到了。

今歲似乎有許多連綿的雨,淅淅瀝瀝掛滿屋檐,楚帝本能地邁開僵硬的腳步往前去,卻看見漫天飛舞的雪。

再擡眸,眼角一刺痛,才發現是紙錢。

是虞宋靈前的白紙,也是左相府被焚毀的餘燼,還有那個人被淩遲處死時,幾乎看不清是冰是水的白雪。

吹了行宮滿院。

凜冽的大風裏,他冒著冰雪,灰色大氅被吹得白灰兩色在低野齊飛,斑駁得不成樣子,走到哪裏,哪裏便留下一條長長的血路。

走到哪裏,鈴鐺便響到哪裏。

有時風急了,他踉蹌一下,跌在雪地裏,伸出來抓雪的指骨,都是斷的。楚帝眼睛被刺,一下子撲上去,沒抓住。

那只是一個幻影,或者說,一個過去。

聲音在叫:“你都有那麽多功德了,用用怎麽了,淩遲之刑是會死人的!”見他不聽,它繞到他面前,怒:“就算你現在死了也不行!根本就沒人忍得了!”

他只強撐著站起。

聲音惱羞成怒,實在搞不明白:“你不是要找她們兩個吧?她們早就入輪回,走了!”

澹臺衡的眉眼被雪覆住了,茫茫雪原裏甚至看不到他的氣息,好像他也化在這一塵不染的白這裏。

“你真是自討苦吃!”

聲音怒而離去。

但是澹臺衡還是支離破碎地踉蹌行到某處前。見一槐樹。

樹下有鋪,鋪前有人,人群經過處是一處高大宅院,已經人去樓空。他本能地想要問旁人,看見有孩童拿著彈弓,打翻屋檐上瓦,一頓。

聲音輕恍,微乎其微:“你在,做什麽?”

孩童:“打壞蛋,打逆賊!”

他眉眼凝固一剎,薄唇微動,似乎有什麽話想說。受刑時他血流滿身,根本看不清面前是什麽,然而帝家府邸在何處,他再清楚不過。

他扛著巫蠱術的毒殘,踽踽獨行來到這裏,只是想看一看她的如今,看看亡秦可有玷汙她的聲名。

南宋雖死,岳飛亦名垂青史,他舍得一身剮就是希望好友與左相能夠一身清白。他舍得激怒那盧萬達,便是以此與商君達成交易。

他既然汙了一個澹臺衡,可否放過虞宋與方頤?他既然已經是史書上難得的昏君,可不可以叫她們也有該得的功績?

亡秦非商,那殺了她們的難道就是敵襲與毒侵嗎?是這世間不公啊。如果亡秦不能還她們一個公道,商,楚,之後萬代,總能還。

他不知槐樹類鬼,本就不詳,若生民敬愛她,不該讓這樹立在她帝家府邸裏,不該讓她死後數年也只有亡魂來祭。

無史無名,她們就只是亡魂。

他只知商君答應了他,商君不會不明白......澹臺衡不僅僅是為安民軍可以殺盧萬達而死。

然而他舉目望去,遮眼的風雪沒了,覆體的白綾也沒了。此朝不再是秦的百姓,焚毀的左相府邸卻依然人人唾罵。

甚至史不再有她們的姓名。

楚肯信秦有良將賢相,全倚仗澹臺衡。可她們的聲名,難道是由他來的嗎?

難道世上有一個十九未及冠驕奢淫逸眾人唾罵的亡君,就該有一個百戰而死卻叛國禍民的將領,一個嫉賢妒能荼毒百姓的奸相嗎?

明明秦能強撐至此,全都是因她們。

方若廷微微擡起頭,忽然啞聲:“澹臺公子與陛下之間的信物,為何會在商陵?”

預備稟告商陵無別的發現的錢照心裏咯噔一下。

澹臺衡只往風雪更重去。

他已感覺不到冷了,只覺步伐沈重,越往前越看不清,方若廷卻覺得手指發抖,頭顱幾乎僵硬地跟隨澹臺衡去看。

看前方的長生祠。

看上面的字。

他知道那是長生祠,是因為公子托他去尋時,他仔細求證過。京城不過寥寥數座,藤蔓蔓生,字跡也有異——用的是楚體。

然而楚體是近年才有,碑卻已有百年。

他當初只懷疑是虞宋手段,是他們遮掩了什麽,而虞宋雖然是秦將,卻未必有秦公子衡那樣一顆仁心。

他也懷疑只找到幾座長生祠是虞宋根本未有那些功績,只是最後還是順著最有利於亡魂的方向去想,他不想與虞宋作對。

或許也只是本能地不希望祖父曾追隨過的人有何汙點。

可這裏面沒有哪一個想法,是為了虞宋,是為了捐軀的將領考慮過,僅僅百年,民心易轍。

一身斷骨粉碎連理的澹臺衡終於到了碑前,血肉模糊的斷指,輕輕拂開碑上的冰雪。石塊冰冷,卻像是那日左相府燃起的大火一樣灼人。

無人忙著救火,甚至還有人添磚加瓦,痛罵這樣妖邪的府邸就該燒個幹凈,秦就不該有這樣的人為相。

這樣的人,只是個女子。

沒有過錯,只因是女子。

雪撲簌撲簌地落在澹臺衡腳底下,混著血。他看清了上面的字,輕輕開口。

“......叛君主,降北狄,故為,此記?”

呼嘯鳴鏑紮穿天幕。

拂去碑上殘雪的那一瞬,澹臺衡像是心肺被貫穿的傷鶴一樣,被折斷打殘的身骨猛地彎折起來,幾乎將他這個人再次給淩遲了。

原來長生祠不是長生祠,只是長恨而已。原來商吳兩史皆簡,是因為商君害怕,所有人都害怕。

所以,安民軍不能背上的汙名,她來背,不止需她背,還要刻碑立祠讓百姓萬民永生永世記得。立此朝者,皆曾殺我。

但上戰場者數量極少,他們是以何殺我?

莫過矯史,莫過口舌。

這樣的事他們能對一個澹臺衡做,為什麽不能對一個虞宋來做。

他將人想得太溫良,以為一個公子衡秦厲君死了一切便煙消雲散了,可是忘了沒有民怨,他們也要商立朝清正。

只要清正,虞宋就必須該死,方頤也必須該死。一個澹臺衡,算得了什麽?

他大口大口地嘔出血來,楚帝顫抖著去扶,只看見他蒼白冰冷的手,攀著那碑,血染紅了遍地的雪,他只想抹去上面的名字。

斷指發顫。摩挲碑文。

“叛”字尤重,沒幾下就被他的血染紅,又被紛飛的雪給洗凈,又再度被染紅。他沒了力氣,就靠在碑前閉眼。

從始至終,那府前的匾,沒有再掛起過。帝家不再是忠勇英烈。

直到風雪埋過了他的衣角,有人路過,道:“這人真奇怪,在叛將府邸面前乞食。”

“那不也是個叛徒,快走快走,讓他被餓死。”

澹臺衡沒有睜開眼睛,他拿斷指蓋著那個叛字,將史書的汙蔑商的汙蔑都拿軀體遮了個徹底,直到商亡,沒有挪開一步。

“澹臺衡。這些年,從來沒有人給你立過祠嗎?”

自然從未有過。

他如此,她亦然。

她知如何解巫蠱之術,知長生祠可蓄養魂魄,知無執念者早入輪回,不過是因為此朝百姓都這樣怨過她恨過她,有此責在,她走不了。

蔚家給她點的海燈並非海燈。

而是一條條如同那傀儡娃娃一般,系著她讓她不得解脫的鎖鏈。所以只需一月一盞。

他不讓這碑上的字被世人所聞期間,從未有人寫過虞宋並非叛將,他並非秦之亡君,左相雖為女子卻運籌帷幄,遠勝前朝之相。

商君也不敢。

所以,他將可證明這一切的帶進了皇陵。商史有異,商君亦有愧也。前後間隔百年,無人可為他們正名。

她怎麽能瞑目。

她如何瞑目,身雖死,其恨未完。

所以他把可活死人肉白骨的功德用盡了,這世間便沒有再叫萬人唾罵的無能叛國之將了,也沒有顛倒黑白惑亂朝綱的奸惡之相。

吳史只有一句,上行下效,吳由此亡。

他寧可叫所有人不記得,寧可亡秦的罪名都落在他一人身上,也不肯叫她有這樣一座,更何況是千千萬萬座功譴碑。

自古以來從來只有給秦檜立跪像者,從未有人給岳飛,給滿江紅冠上叛將亡詞之名!

他不允。

他的渾噩百年,便是這樣來的。

散功德抹民知。

長生祠上叫方若廷也輕易發覺的疏漏,豈是可布下這樣一個大局的人偶有失手,可能犯下的。

根本就是他那時根本魂體難支,能改去上面的字,已經是盡力了。

虞宋緩緩轉過身來,行宮梧桐葉翩飛,一旁高大墓穴莊重森嚴,不足秦之將與君一瞥。

飛沙走石日月輪轉。

如今再問為何。

“我入軍營是來尋當年叛將。”

“我是弭楚之不平,求楚未循也。”

秦商汙士蔑君之手段太過卑劣,他願此世,千千萬萬世,都不要再循。

作者有話說:

恨,同“長恨歌”用法,表示遺憾的意思。

別急,各有各的慘:D感謝在2023-08-16 08:08:08~2023-08-18 08:08:0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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